【飞鸢操3】【狐日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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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座古城中,颇负盛名的夏季驱除疫病祭典结束后的第一天。

 正亲町小路与西洞院大路交界口的某处,说不清是神社还是寻常的和式院落了。两个人垂着腿坐在回廊上,凝视澄澈如同水彩画的天空。院子仿佛从未下心思打理,草木葱茏繁茂如同夏季的山野。

-虽然一如方才交代那般,天空确乎是澄澈的,然而蓝底子上却漂浮着大块的积雨云。简直是明亮而白的重峦叠嶂,要确切形容的话,不知更像白石英的石狮子还是砂糖吹塑的蓬莱仙岛。

是相当巨大的云,也许飘着飘着就会下起雨来——有时候坐在蓝天下也能看见远方的雷光和暴雨呢。这种变幻不定的天气叫做狐日和,不知是从相似的善变来的比拟,还是说狐狸会像喜欢晴天一样喜欢这种天气呢。

靠着柱子的那个人一副神官打扮,乌帽子摘了下来同一本翻开的旧书一道拿在手里,身边还堆着相当高一叠类似的出版物。虽说是神官的模样,他却把头发剪短了,只在脑后留较长一束。浅茶褐色,看上去有点枯涩,然而实际上出乎意料地柔软,在风里拂动着。模样不知为何给人以狐狸的感觉,然而仿佛并非能与这个供奉往昔某位伟大阴阳师的神社相配的那一种。

换而言之,大概并不是带来丰收和吉祥的稻荷白狐,而更接近有点妖怪味道的种类吧。

-是作为动物游走在村庄与山之间的或者作为顶着代为管理末社名号的不明人员游走在人世和被隐藏的另一区域之间的野狐狸呀。

手里拿了一把纸扇子,“紫阳花”那种青莲色,深紫与深深浅浅蓝绿交织,翕动着仿佛鱼鳍。模样是满可以原版初印一丝不走地拓进古典小说插图的。

而另一位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冈村博,19岁,刚刚从忙得飞毛乱炸那个状态喘过气的新大学生,大约是因为前几天一直在赶热闹晒得够呛,几乎一张棠梨色脸。五官看上去就知道了,是个本分老实又带点莫名其妙广泛的义气的老好人。对周围一切新事物保持好奇,却又想要记住过去时代的美好细节。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现在才会出现在此处。

“喂,榎原啊,”冈村直到现在叫出这个名字时还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这么说来,你到底是阴阳师还是神官?”

“兼职啦,当成兼职就好。”狐狸样子的对方并不做出什么准确回答“待在这里也是因为往往能接到不错的差事啊。”

-挪用香火钱什么的,反正那个也该算劳动所得。而且该留的部分还是分毫没动嘛。

对话中有某种旧友寒暄的熟悉感,不过,要知道一切事情是如何开始的,还要从好几天前说起。

————————————————————————————————————————所以说,夏天热闹的地方简直就根本站不住啊——冈村挠着后脑勺,头发上和手上都沾满了汗水,“好在也找到了比较有意思的东西。”

-这种流传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祭典,往往连神轿的花纹啊,特殊说法和忌讳上都会带有细究起来能挖出一大堆东西的微妙“意义”,这一点就相当有趣了。

 

这时已是日暮,沿街店铺门口的灯箱或灯笼都晃晃悠悠地点了起来。冈村这身打扮说寻常也极寻常,黑色t恤和同色的双肩背包,深灰色短裤——只是背包侧边水杯旁插了一支笛子,仿佛随时要拿出来吹的样子。冈村并不觉得这种环境下吹笛有什么不妥,毕竟他本来没有任何存心演奏的意思,至于别人会认为是个中高手还是不合时宜,那就随他去了。

-冈村有一种日本人中极其少见的良好心态。

走了半日,不免热渴。正想买些东西来吃。碰见前面几步远处有家挂出蓝底白字灯笼的荞麦面店,于是忙不迭地进去找个桌位坐下——是类似吧台那种面对墙的位置。坐定之后再看周围却满满一店客人,和服西服校服,吃喝谈话如同祭典中另外任何地方的人群。店里大约开了空调,气温比外面低,而店面明明是敞开式的。  

-该说是豪爽还是浪费呢...

 身后一桌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坐着个年纪仿佛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穿着神官那种狩衣——而他对面是位露出看到了什么超出认知范围事物表情的大叔。

“所以,就这样了,吊顶上面的灰尘还是请人清理一下为好。以前丢失的首饰之类多半是在上面。”白狩衣这么说,嘴角好像微笑着而眼睛里明明没有那种神色。声音给人的感觉仿佛比目测年纪还要小一点。

“那么,那个东西.......不会再来了吗?”

“是啊。”这回眼睛倒是笑了,仿佛拿尾巴遮住下半张脸的狐狸,“礼物不必了,本来是替神社里办的事情,要谢去谢神明大人就好。”

“啊,那么我告辞了。”大叔讪笑着“本来是向店里请了假来的。”

“真是麻烦您了。”白狩衣起身行礼“那我就不送了吧。”

-嗳...?

简直像出现在漫画或者怪谈里的场景嘛。冈村想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盯了人家好大一会,于是有点尴尬地顺势叫服务生点单。

“对不起来迟了,先生是要定食吗?”服务生头上煞有介事地围了一块浅色底子的格子手帕,几缕棕色的碎发垂下来。差不多十六七岁,很是一副元气满满的样子——冈村估计他是放了假出来打工,“本店不提供洋式食物,也就是说只有和式的。”

“那就荞麦面吧。”

“好的。”穿着茶黑色小袖的服务生很认真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记起来“那么,要配什么汤呢?本店有味噌汤,贡丸汤,杂蔬汤,还有比较应季的蘑菇味噌..."

“味噌汤就够了,谢谢。”

“是。”对方立即转身向厨房跑去,没多久就迅速端着放了面条和一碗汤的托盘回来。

于是本来想要假装等待上菜以观察那位神官或——类似漫画啊什么东西里面说的——驱魔师的打算又落了空。

但是汤和面条意外地看上去相当好吃呢....

十五分钟后。

冈村的那份荞麦面是早就吃完了,现在正翻着面馆放在桌上的《妖怪谈义》。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

“冈村君?”是那个不明来历的白狩衣的声音。冈村转过去时一眼扫到蓝白纸外壳包裹着一豆火光在风中翻滚的灯笼,蓝底子上的字明明是——灯无荞麦。

所谓灯无荞麦,说起来还是所谓七不可思议之一,也即常被夜行旅客看见的,状似样子平平常常的荞麦面店的东西。

门口还有一盏灯笼。

只是若那盏灯熄灭,店里的一切人物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据说灯无荞麦是旧时所谓那个居住着神明和妖怪的,名叫隐里的世界与现世之间旋生旋灭的连通和接壤之处。

不过这次冈村觉得只是一家普通的面摊子而已。

“啊,是你在叫我吗?”于是居然用这种话回应了。

“岗村君上次把笛子落在我这儿了,给。”那个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管竹笛递过来。他条件反射接在手里:

-好像是有点年代的东西,笛身漆成棕黑色,靠近末端处一前一后地盘绕着凹刻的两条小鱼。

-但是,就算到现在已经学了那么久笛子,好像还是没有发生过把乐器落在神社这种地方的事。

-况且白狩衣递过来的笛子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小时候自己买的那种不是相同级别,倒像是考究人家家传好几代的东西。如果真的遗失了这类贵重物品——而又被自己冒领的话,失主大概会相当困扰吧。

“但是,我真的不能确定这是我的笛子,所以现在很难收下。’

-不要还给我。

穿着神官服饰的陌生人拿纸扇子掩住口鼻,低声这样说道

“你带回去再让别人试吹笛子也好,或者拿去做鉴定也好,无论如何笛子现在你先自己拿着。”

-现在千万不要放手啊。

“可是——”

好像遇上了奇怪的事呢,当时岗村只来得及作出这种反应,只是条件反射性地放轻了声。

“来不及了,”不明来历的驱魔师或神官将手里扇子刷地一展——冈村想起了伸开翅膀准备起飞的鸟。一个念头猝然闪过,对方真的是此世之人吗——“这里是灯无荞麦,灯马上就要熄灭了。”

冈村急忙扭头,只见蓝白灯笼里面萤萤如豆的火焰刹那间跳了一跳,然后悄无声息地暗下去。要再问时店里光线倏忽变化,染上了相当浓郁的青蓝色——同时视线一片模糊,仿佛忽然间起了雾。店里客人的面容衣饰都在模糊中暗暗变化着。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个个都站起来走了出去。而冈村魔怔一般站在原地看那些客人,手里握着来不及还回去的笛子。

……就算只看到带了一些模糊衣纹和色彩的剪影也能明显地判断…..他们啊,一个个都并非此世之物:
—穿着内紫外红的十二单而额上向后伸出象牙色骨角的女孩,
—像屏风上唐代胡旋舞姬一样打扮,却有着细长斑驳山猫腰部和尾巴的人。
—穿着灰色羽织的中年男人,袖子里伸出的分明是一双滴着水的蛟龙爪子。
—长了手脚的瓶瓶罐罐甚至锅子。
—用绘马当做脸的破旧木头人偶
—那个服务生一抬头喵了一声,身形迅速缩小变成了头上包着旧手帕的双尾狸花猫。
冈村记得之后听见那位不知来路者说的话,语调平静得出乎意料。

“不透露真名是我们这类人的传统规则了,敝姓榎原,就这样称呼好了。”自称阴阳师的人这时背对冈村站着,脖颈露出的皮肤上也被映了一层薄薄的青蓝色,仿佛磷火。 “上京区堀川通一条上那附近有个神社,下次把笛子拿来还我吧。”
冈村再回过神已经一个人站在人潮分外拥挤的步行街上,周围空气又热又喧嚣。 天色幽蓝近黑,有紫黑色的云仿佛屏风所绘之物一般在天幕上缓慢地推移而过。笛子还在手里, 仿佛刚才一切的唯一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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