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鸢操4】不合时宜【2

出云的居民当时被称作国神,而后来大和所谓第一代的天子和其下属与本是无可厚非地捍卫自己家乡的不顺从者彻底撕破脸之后就开始把对方叫做鬼。

而当时显然还没有这样,她记得一行人刚到达出云是春季,双方在煮着艾蒿茶的地炉边交谈,那时自己按照常人年龄折算不过十一岁上下,“说是探女命其实不过是代表阿娘一方面在场的无关紧要人员。”她想着想着说了一句旁人听不懂的话,刚出口就飘散在夏日的海风里。

不过他们也不会听明白就是了,陆离才发现自己说的居然是带点坂东口音的日语,而且生硬得仿佛初学。明明在京里也住过好多年了,这个口音,应该是和天若日子一行人时候刻意模仿八重言学了开玩笑的。

——哪知道如今,连那位后来被叫做八重言代主命的大人的名字都早(半刻意地)忘记了,这口音还不合时宜地溜出来。

再回到当时吧,那时候还没有获得这个名字的陆离既没什么重要意见要说又不像后来一样学会了若无其事地对陌生人开口,于是靠着墙半眯眼睛被一股子浑浑噩噩的艾蒿热水气味熏得昏昏欲睡。而后来鹿皮门帘响了一声,接着吹进来的是一阵出云地区飞鱼季节刚开始时带着腥凉气味的海风。

于是陆离一凛,正好看见最多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八重言赤脚站在门外。她身材说得上很高挑,,穿着茶褐色的春装,袖子已经挽到手肘了,是干练而健康的样子金棕色的鬈发正好垂到肩上,眸子琥珀色,像猞猁或者金猫那种动物一般,是双含水的杏眼。(大国主的女儿里就她一个头发和眼睛颜色都浅,说不清是不是随了娘。陆离坐在船舷上,这样想着。)她一手拉开门帘,手上还提了一串黑鳍飞鱼。

“我回来了,”她说,声音也是浅颜色的明亮“爹爹,要准备的东西我都和他们讲过,屋子也腾出来了。”

这时候陆离看见天若日子笑了,还披着大国主刚才一边说这小年轻长这么单薄怕是风吹了都要倒一边给他乱七八糟搭上的斗篷,他隔着几个人说——好了跟出去胡闹吧小兔崽子,反正在这里都快睡着了。

天若日子当时年纪比八重言大不了多少,但是老管别人叫小兔崽子,陆离想,迎面的是夏天而非春季的海风。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八重言,而当时双方在场的多数人,现在恐怕早已去了国神所说土地以下的州国——八重言何尝不是如此。

之后那个从高天原来的女孩子用并非职位的小名——青玉姬,阿娘起的——一头扎进了出云的日常生活,天若日子在出云待的时间也许对于动辄以数十年作一春秋的高天原来说并不算很久,但不知是因为国神的生命周期比高天原上自己从前习惯的那种短了许多还是因为少年人普遍的活泼终于被激发出来,出云的生活充实得让人感到日子终于变得短而饱满。

那时陆离学会了布置菟道弓(陷阱一种)和捕鸟的机关,教这些的是建御名方,八重言的弟弟,后来便是高天原所谓的风神。像关于八重言一样,陆离忘记了他本来的名字,更不记得这中间发生过什么事_也许是来自于某种自我保护机能。但关于菟道弓的记忆是清晰的,陆离记得那个有双浅绿色眼睛的高个子青年帮自己把一根枝条挽到地上以便制作下一步机关的情景。那时出云是春夏季节,适合砍伐柳杉造船和出海。一片苍翠的山野中某处建御名方用力扳着那根不服帖的枝条说——“因为是女孩子就这样娇气可不行哟,连这点事都干不了。以后会被同伴嫌弃的。”

“这也不一定,”青玉姬以极其无所谓的样子往某块石头上坐下去,但下半句刚出口就莫名其妙的感到有些落寞“我以后。。。又未必留在这里。”

“也是,在高天原肯定不用过得这么卖力,是不是?”他终于固定好了那根枝条,额头上一层薄汗,却很好脾气地这样回答。

后来那个蹩脚的菟道弓捉到了一只鹿子雀,自己当时感觉很没劲。但回来把那只拢在手里的小玩意给八重言看时她笑着说:“可惜时机不对啊,如果是在冬天捕到它,可就是很厉害的猎手啦!”——在出云的故事里,冬季还带有鹿角的雄鹿就是夏季的鹿子雀变作的。陆离记得八重言一面坐在树上削箭杆一面这样和当时不明就里的自己解释,于是青玉姬也高兴起来,轻轻展开手伸向天空,那只带着白色斑点的棕色小鸟直冲云层飞去,而八重言手下动作不停,飘落的刨花和半垂着的眼睫都被阳光照成金棕色,出云初夏午后——或许还要限定是在某棵树枝叶的覆盖下——的阳光颜色像蜜也像酒,并且,如同喻体一样都是美好得让人极其徒然地怀念。

八重言一有空不是在缝不记得是不是衣服的什么皮子或者布就是在削箭杆——大概不止这两样,陆离坐在船舷上想,在出云最后一年的记忆直接空缺掉了,之前的也被冲刷得斑斑驳驳——那些箭杆真正派上用场要等禾谷收完以后的狩猎季节。

出云的稻叫做禾谷,陆离莫名其妙地记得当时自己对这个名字感觉很是奇怪。禾谷大概是音译自国神自己的语言,后来叫做虾夷语还是鬼语.......典型的高天原或大和式称呼,陆离记得自己一度说得很流利,并因此得到包括建御名方在内许多人的惊异。“禾谷一年只收一季,好在还种了粟和芋头,不然真的要一年四季只吃山里的东西啦。”(脑海里突然浮出这句话的时候陆离一个人笑起来,明明是不带语气的念头嘛,怎么那么像用八重言的声音和语气说出来的。)上次听到禾谷这个词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毕竟那时候的禾谷长得还像极了野荞麦,不是如今这种。

冬天是狩猎季节这句话是针对熊来说的,但是八重言和天若日子由于各方面的考量终于没有让青玉姬跟着进山。于是陆离对这个季节的记忆也止于坐在门前一边吃霜后的山丁子一边看——或者说成听更确切一些——去打猎的众人踩着雪唱着高亢亮烈类似“马方节”的歌归来。

“看那山顶上飘飘摇摇,是雪下来了,”于是许久以后,陆离而非青玉姬,坐在从闵山开往京口的航船上,在夏日的海风中不合时宜地轻轻唱起了传自出云的马方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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