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年末遗事2

数月后兜兜转转可巧重过易手了的同一地方,就见得一堆人挤在街口不知道看什么。人圈儿水流不透的,只听见说,是南楚那边残兵败将派来探风的人,本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后生从前家里有点资财都拿去捐了军费,这回可被官军碰上了。

三娘站的本来就在人圈附近,再有几位心急看热闹的爷她就给硬生生挤了进去,一抬眼看到有些似曾相识的面相。

那书生远看不觉得,走近了看发觉实在年轻,大致廿二三上下年纪。尘土地上一汪血,颜色近黑,人倒在那儿,颈上伤口狰狞,却是很仓促的姿势,像打了架被推倒了。

算个汉儿,三娘听见这样话音的时候目光停在书生手里攥着的短刀上,几乎被反光晃了眼睛。而说话的人以很津津有味的谈笑语气说——看看逃不掉了,怕耐不住刑把不该说的说出来,就抹了脖子。

眼底倏忽记忆闪回,身形瘦削修洁的青年人抬眼望山顶积雪,手里一把灰色鞘的雁翎刀,他说,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人都说这把刀当日是好容易才从我手里取了下来。

相似的不合时宜,相似的孤勇,原是一等样人。

况且,也都是为了同一个名号和山河。

她注视着那把短刀叹了口气,忽而有种释然。以人事强抗天命,到后来就是这样啊。

也只是这样而已,时日若丧,我与汝偕亡。相比倒是在后朝的恩德无量下一边坐视真假虚实倒转一边不胜感激地活下去难些。

秋后就进了深冬,一日向晚光景阿芣把琴仍收在那琴匣里,忽然——

铮一声如金铁交鸣,也像飞鸟一类的东西陡然跃飞或坠落。她有些迟疑地触上素净的旧木匣子,然后带着些预见什么的决绝意味快速掀开。盒盖吱呀一声,于是天光照亮这时完全静止的君弦。已经绷断了,没有声音留下。

同时千万里外的炎方,楚庭如今竟真是大楚之“庭”,门阀密锁,外面的高山大川街市喧哗都再不属于屋内惶惶然的人,庭是最后一片视野内可控内的土地了,而敲门声愈响。

——隐天蔽日的梧桐树为火所燃,徐徐倾倒,唯一未起火的侧枝上栖着那只垂翼颓翎的凤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女儿墙上头的长烟落日这时看看居然有几分边关气味,三娘想,同时把绕在左手上的麻索略微一宽。手掌和小臂这时候已经紫涨起来,几乎没了感觉。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得如同围猎中被长途追逐的野物。掣张弩一张要单手连扯几次在平日已经是累人,何况现今——

西南角门城墙上面城楼已经坍得差不多了,站着有些像活物的,只有三娘自己和长竹竿上挑起来求援的白纸灯。她很有点不合时宜地笑出来,原来一个人守必定朝不保夕的一座角门也可以这么诡异地有模有样。白纸灯也就用来煞有介事而已,楚庭这么一城不高池不深的地方虽然现如今剩余的官军和当地百姓拼了一个多月的命,究竟是势不能久。

那还能指望有人来支援自己这边呢。

女儿墙上边每一个箭孔后都架了掣张弩——其中有几架是直接从不辨敌我的死者手上扯下的——悬牙找几根细绳牵住,再结成一股索套在手上,放好箭支再一拉就是齐发。是当年先生教的法子,本应该用来对付冬末山墙外旋绕不去的狼,当时谁都没想到这种伎俩居然会被三娘用于实战。

简而言之就是再怎么看都不像会上战场的人和儿戏一样的机关,她笑起来并抬手捋掉几缕挡了眼睛的头发。清早绑的髻现在接近飞毛乱炸,好在还有草笠子挡一下不至于散开。

——嗳,好在角门背对主攻方向,就算箭快用完了这么个机关总还能给自己留写封信的时间。

于是两刻钟后三娘拍拍裤子上的灰烬站起来,手上麻索和护腕都解了,还剩左手的竹手甲折断了一时弄不下来,也就随它去。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把手里那张黄纸往鸟的形状折,只是左手勒得久了一时不灵便加之箭创尚新,不单纸鸟歪歪斜斜还把血也蹭了上去。

而这时她听见身后分明许多人马喧沓而来,城墙上的弩不暇调转,而且弩机也都空了。

那么,就这样吧。她心下莫名其妙的静,手里加紧了动作。城下看来那个小个子的顽固守兵身影背后只是一片黄昏后天空的蓝。
三娘的视线越过白灯和女儿墙,越过城中升腾的烟和天空里绛紫色云投注于天际线上颜色苍郁的岭南群山。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天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纸鸟终于成型,她松一口气,背后一片人语也有几句入耳。
—这个人怎地这般纹丝不乱,怕是有伏?
—最后一个城了,伏从何来。
是呀,最后一个城了,到如今什么都到了尽头。她无谓地想,其实我们这班人最后要怎生散场一开头那副门楹写了个透。
鹧鸪说,行不得也哥哥。
而弓弦正在此时振响,城头的身影没什么声音动作就向前仆倒。
纸鸟化作白鹭从她手里跃飞而起,飘飘摇摇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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