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X崇祯】朱常洛:本故事纯属虚构

五妹儿啊。

狐周周:

春明梦馀录


——万历四十三年春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题记


 


        李进忠等一干内侍将闯宫男子绑了,推搡着押出慈庆宫,往日静谧的院落一时脚步声杂沓,宫人们四下奔走,但看眼前衣袂翻飞,各个神色凝重,无人顾得上安抚受惊的王子。元孙恍恍惚惚感到手中生了一层汗液,与他脸上被风吹凉的泪不同,汗液显然要更温暖些,那是来自另一个人的血肉散发出来的温度,常言兄弟如手足,连理并蒂,元孙经历此劫,正在体会到何谓血脉相通,那只又小、又软的手,握在掌中,同他的掌纹纠缠摩擦,出乎意料地使人心安。




       他将手抬起来,仔细看去,两人掌侧均有细微的擦伤,淡淡殷红的血丝往外渗着,元孙皱了皱眉头,觉得比以往受伤要更痛上一倍。茫然间,五哥儿却冷不防地抽出了手,元孙如梦初醒,再看时,五哥儿已踉跄地爬起来,扑倒闻讯赶来的刘氏怀中。刘氏哆哆嗦嗦地回抱住幼子,脸色惨白如纸,五哥儿呜咽地唤了一声:“母亲,我怕。”那女子便一瞬间决了泪堤,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儿,可伤到哪里不曾?给娘看看。”她搂着孩子的肩头,前后左右的检视,确认无虞后,便又将他搂在怀里,怎么都不放手了。




      元孙在一旁看着他母子抱头痛哭的模样,猛然想起弃了他们兄弟独自逃生的父亲,心中隐隐酸涩,回身望去,太子被两名内侍搀扶着出来,而李进忠正躬身向他请旨:“禀小爷,眼下将如何处置,奴婢们听殿下发落。”太子四肢无力,依靠在两侧搀扶下,虚弱地说道:“你速去启祥宫禀告天听……就说有个砍柴的闯进东宫欲行谋刺,令父皇做主,查一查,是谁要害我……!”




      太子的眼神呆滞地横扫过诸人的脸,他的羞愧、胆怯、愤恨、恐惧发酵糅杂,幻化成一条狰狞的恶蟒,勒住他的脖子,令他觉得呼吸困难,颜面扫地。再望向幼子及刘氏时,女子蕴含埋怨的杏眼使五内郁结非常,遂挣了搀扶,摔门而去。


 




       次日,太子一道奏疏报上,万历震惊地摔碎了手中的琉璃杯盏,从榻上艰难地探起沉重的躯体,着李进忠上前奏闻昨日闯宫的细节。据皇城廵视御史连夜鞫问,人犯供名张差,系蓟州井儿峪民,此人语言颠倒,似相风狂,平日以割柴为生,内监有庞保者在黄花山修筑宫殿时,抢了他的柴禾,张差气愤无处可伸,导致癫病剧发,四月来京欲赴朝声冤,五月初四日从东华门进入,一道无人拦阻,至慈庆宫门首,拾得手执枣木一根,打伤守门内官,跑入前檐殿下被拏等等。万历听罢李进忠的阐述,龙颜阴郁,久久沉默不言,左右都人心有余悸地收拾着迸裂遍地的汤药,暗忖奸徒如今能大摇大摆地阑入密地了,守门官军白吃了朝廷多年俸禄,难逃溺职之愆,唯独万历心中明镜也地清楚自己究竟因何震怒,自览过太子的奏疏,到人犯供出“庞保”这个名字,从始至终,他不因闯宫怒,亦不为太子忧,心心念念皆在那始作俑者的身上。




       万历深深地叹了口气,屏退诸人,为了多年情分,决心留她几分颜面,少顷,郑氏素面脱簪,哭哭啼啼地跪在皇帝面前,万历冷冷扫了她一眼,开口问道:“庞保可是你身边的?”郑氏含着一汪泪,哀怨地申辩道:“庞保却是我的长随,前儿得旨往蓟州督工的。陛下是疑我?”




       万历笑道:“朕并非起疑,单觉得凑巧。年前巫蛊之事,今日闯宫之事,每每见到这奴侪,到底是汝御下有道,令这贱婢为你殚精竭虑,屡出奇计。”




       郑氏哭道:“莫说刺杀储君的罪名妾断断担不起,也从未有过此心,那庞保是否有供词?人犯又是和说辞,单凭几个小人牵强附会的揣度……”




      “现在是朕在揣度你。”万历打断了她的话,继续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人心不足,你若不兴风作浪,兴许常洵的事尚有转机,你做的坏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你做的,朕要如何护你?弄巧成拙,作茧自缚!”




       郑氏自知失言,匍匐在金砖上无语已对,万历闭上眼睛寻思片刻,说道:“刑部的状词,判了张差系癫病发狂,秋后送去斩了便罢,朕虽不想深究,但保不准旁人抓了把柄借此做文章,日后当真令他们寻到什么证据,朕可没有信心保全你。”




       郑氏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宫门似海,数十年间,她的瞳孔被深宫诡谲的波涛刻画上几道风霜,在这般无助的情境下,潸然顾盼,朱唇轻启,一举一动却依然流露出万方动人的颜色,皇帝看着她的眼睛,一面嗤笑她的美丽与愚蠢,一面无奈地接受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软下来,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鬓角,低声嘱咐道:“去求求太子吧,你好歹是他的母妃。”


 




       刘氏吹熄了蜡烛,借着一线月痕走到床边,铺衬衾褥,幼子昨日被吓得不轻,从慈庆宫抱回来仍哭个不停,晚上也不让乳娘照看,偏要到母亲床上睡,刘氏轻柔地拍着孩子的胸脯,嗅着孩童身上特有的,甜甜的奶香,幻想着她的小官人日后渐渐褪了乳嗅,留起头发,长成一名标志的公子,将成为多少豆蔻少女的梦中人,他会被指定一枚婚姻,再生个如他一般玉雕似得娃娃。刘氏出神地描摹着他人生的蓝图,嘴角渐渐泛起笑容,她当初便是在这个屋子里临盆,女官将儿子递到她的怀里时,他还只有小猫儿那般大,他如今五岁,之后的十五岁,二十五岁,大抵亦如此般,只是眨眼功夫的事。




       五哥儿嘴里鼓囊着梦呓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睡得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娘,你陪着我,不能走。”刘氏回道:“别怕,睡吧。”五哥儿却坐起来,扑倒她怀里,抬着头恳切地央道:“不能走。”




    “我不走。”刘氏迟疑一瞬,伸出手去,抚着他的小脑瓜,五哥儿囫囵睡了一觉,突然来了精神,拉着母亲讲他捞到金鱼的事,讲媞媞的漂亮娃娃,讲长兄被坏人吓傻的样子,刘氏默默听着他絮絮叨叨,语法颠倒的童言,直到他又困了,抱着自己的胳膊,再次甜甜地睡了过去。


 




       果不其然,梃击一事在外庭掀起一连串惊涛骇浪,刑部虽有体察圣意的心思,以“于宫殿投石伤人律”判了张差斩立决,然呈堂证供将过大理寺间,被刑部一提牢主事名作王之寀的,鞫问出犯人张差并非疯癫,而是受庞保指使入宫行刺等语,这道揭帖石破天惊,举朝惶惑不宁,各科道言官齐齐将矛头对向郑氏,说其以“非常手段”置太子于死地,不啻窃国篡权之举。




       午时刚过,烈日高悬,贵妃的骄撵停在东宫外,郑氏被两名都人搀下,一夜之间,她似乎憔悴了不少,发髻也梳得朴素,唯独点缀了一枚当年诞下福王时,万历赏下的鎏金嵌宝的分心。郑氏颔首分忖下人,一名老公领旨,高声宣道:“贵妃娘娘驾到——”未及传宣太监话音落下,太子便整服而出,他小跑至宫门口,挂着难以置信的面容再度确认了一番来人,太子自知他虽身为储君,却着实没见过什么世面,尤其近几年,他日日窝在慈庆宫里虚度年华,战战兢兢地揣度上意,时时忧恐父亲被郑贵妃的枕边话吹动了心思,将他和他的一干子女废了,圈禁到一个比慈庆宫更不像样子的牢狱中去,令他恐惧憎恨的梦魇突然站在他面前,太子一时无法承受这般情景,但觉双腿酥软,言语尽失,像个木桩一样呆愣在原地。




     “太……太子殿下。”郑氏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含着屈辱不甘的泪水,敛衽拜了下去:“请太子殿下,原谅母妃……多,多年未来探望过你。”




       这般生疏的称呼,艰涩得从喉咙里吐出来,又讽刺地刺痛着两人的耳朵,三十多载,太子对她又惧又恨,贵妃又何尝不是,常洛清癯的身影,令郑氏又思念起自己伟岸壮硕的亲子,福王无论从哪面看都比太子更有帝王之相,就因为晚生几年,使得父母,甚至整个国家为他痛苦,郑氏咬着牙,屈尊求道:“殿下,母妃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母妃疏于照顾你,是为母做得不当,但是天地可鉴,我从无加害你之心,如今外面蜚语横生,皆说那张差是我寻来的,超纲震动,无稽之谈将衍生大祸矣,你父亲与我日夜不宁,望太子……吾儿!看在你父皇的面上,出面澄清,一堵悠悠之口。”




       郑氏清泪涟涟,再度拜下去,太子撒然惊觉,原来郑氏今日所谓的和解安抚,不过是利用他平息物议,方才她话里话外,不忘强调此行是父亲的意思,即便知道她确是梃击一事幕后真凶,亦无计可施,太子愈加感切道:“儿方寸已乱,请母妃明示。”




    “太子若肯帮我,便是我的恩人。”郑氏吃了一颗定心丸,泪珠也不再往外滚了,换了一副贞淑的仪态,将百拜“不敢”的太子扶起来,好言慰道:“你父皇自会为我们做主,殿下届时配合便是,不知可否。”




       常洛鼻头一酸,感恩戴德的应诺:“儿臣谨依来命。”


 




        朱由校在东宫又被供成了小祖宗,王才人心有余悸,一日间要询问他数次身上是否不适,并将宫里不多的内侍都安排到寝室里值班,除了乳母客氏外,小小的屋子又添了几名人口,元孙觉得自己的地盘受了侵犯,得空便溜到三哥儿房里寻清静。




       三哥儿的病情反复无常,好一日,差一日,五月初夏,仍拥裘伏衾,脸色干黄,人也瘦了一圈,元孙记得日前同他一道吃枣子时,他还似立马将痊愈似的,拖了这么久,病就是不见好,他心疼的掉了几滴眼泪,挈其手道:“弟弟,你快快好了吧,好了我们出去玩儿,我有法子出去了。”




        三哥儿怏怏说道:“哥,人都说我快死了。”




     “痴话,哪个混帐说的,我先让他死去!”




     “反正是有人说的。”三哥儿坐起来,将被子拉扯到脖子上,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元孙连忙帮他掖紧被角,免得漏风,并嘱咐道:“你踏实再冒两天汗,我看就能好了。”




       三哥儿应着,忽然探头询问:“听说前天来了个坏人,追着你和五哥儿打,可是真的?”




       元孙脸上一红,支吾道:“是有个闯宫的蠢货,已被拿了。”说到此处,他忽然附耳低言:“告诉你,他们都是那人是个疯子,逢人就打,可是我分明听见,他是专找爹爹来的。”




       三哥儿道:“他为什么要打爹爹。”




     “我从何知道。”元孙神思恍惚地回忆着,三哥儿张开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你是不是真傻了?大家都说你被吓傻了,坐在地上屙了裤子,五哥儿把你给救了……”




     “胡说八道!”元孙挥挥袖子,伏气指道:“不好好养病,从哪里听来这些颠三倒四的话,五哥儿才多大,轮得到他来保护我。”




       三哥儿眨巴着眼睛,问道:“咦,你不叫他兔崽子了。”




      元孙猝不及防,愣了半晌,才使劲瞪他一眼,斥道:“……你这里忒热,我走了。”




       三哥儿扯着沙哑的嗓子在后面嘲他:“好端端聊着天,说走就走了,你羞什么呢?”




       元孙搴帘走出三哥的卧房,见堂上,刘氏正与母亲对面坐着说话,他捺不住好奇,掇身闪到屏风后面,偷听起来。




       只听刘氏叹道:“三哥儿身子受得住么?”




       王才人沉默半晌,回道:“一路往慈宁宫过去,道远不提,且不知要在风口里站多久,妹妹,你我都是后宫的妇人,哪里知道外廷的规矩,皇爷要堵大臣的嘴,要殿下和孩子们陪着他与贵妃做戏,没有两三个时辰是回不来的,好人况且受不住,何况三哥儿正病着。”




       刘氏皱眉道:“殿下与皇爷说了么?”




       王才人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说话管得什么用?殿下不敢说,已经应了。”




       闻言涉及兄弟三人,元孙正在疑惑,又听刘氏冷笑道:“前天的事,长哥儿与姐姐详细说了经过不曾?”




       王才人苦笑道:“他觉得丢脸,提都不让我们提。”




       刘氏道:“疯棍闯进来时,殿下撇了两个孩子,自己关门躲了。”




       王才人倒吸一口气,惊诧不已,刘氏继而不屑地抛出来一句:“为上不正,为父失职。”




       王才人以手指示她噤声,叮嘱道:“妹妹,你这脾气又来了,你这是怨殿下呢,还是怨陛下呢?这种招祸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眼下,只盼殿下能挨过明日这一劫。”




       刘氏垂眸叹道:“我谁都不怨,姐姐也不必过虑,明日对于殿下,反而是个好日子。只是可怜三哥儿,病尚未好,就被拉去折腾。”才人懵懂地听着她无头无尾的话,正欲追问,却见她侧过头,呆望屏风,王才人寻迹看去,忽摒笑唤道:“长哥儿,躲在后头作甚么?出来。”




       元孙踟躇地蹭上前,同刘氏见了礼,突然扭捏挨到母亲身后,王才人疑道:“今儿这是怎么了?我们长哥儿也沉静了。”




       元孙叫苦,走到哪处都被人取乐,咬牙暗恨那闯宫的疯子,害自己成了一伙人的笑柄,正对着母亲生闷气,刘氏忽然拉住他的手,元孙木然听她说道:“哥儿,闯宫者进来前几日,宫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元孙翻着眼睛细细思索,回道:“没什么不同,只是十多日前,守门的老公换了个生面孔的,后来突然又不见了。”刘氏又追问道:“你可问他姓名了?模样还记得么?”




       元孙摇了摇头道:“不晓得,爹爹兴许知道,我从外……我后来正巧看到那老头和爹爹坐在一处说话。”




      刘氏攒眉沉思,才人慰道:“你这是杯弓蛇影了,守门者更换是常有的事。”




       刘氏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对元孙说道:“哥儿,兄弟中你最长,弟妹们还小,以后多劳你费心,照看点他们。”




        元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有种不真切的熟悉,五弟的相貌随了刘氏七八分,唯独鼻梁像他们共同的爹爹,他有些讪然和嫉妒,讷讷点了点头,突然神动,扭头追问道:“娘方才要我们几个去哪里?做什么?”




       王才人强笑道:“哥儿总是吵着要出去,明日你便带着弟弟们出去看看,到底是外面好,还是家里好。”


 




        慈宁宫门,仪仗肃穆,万历皇帝托着病体亲御檐前,皇太子朱常洛恭侍于侧,三位皇孙被身着青衣圆帽站在太子身后,白玉阶下以大学士方从哲、吴道南为首,跪满了六部科道文武群臣,万历二十五年没见过群臣,群臣亦二十五年没瞻仰过天表,君臣父子相见,如坠梦中,恍如隔世,百官身着朝服乌乌泱泱地叩首、拜兴,衣袂舞动,组配玎玲,像一场汹涌而来的红色潮水,这是万历皇帝长达四十八年执政生涯里最后一次朝会,他用了半生的时间与臣子博弈对抗,甚至以不理朝政作为报复的武器,试图挽回散逸于王朝数百年里天子的尊严和权威,风尘冽冽吹过阶下那群陌生的面孔,万历满怀伤感与憎恨的发现,山河日月依旧,恼人的臣子依旧,除了他的年华衰朽,一切都没有改变。




      “圣母升遐之后,朕日日亲往祭祀,哀慕无已,从不敢言劳。”万历悠悠开了尊口,斟酌道:“不意突有风癫奸徒张差闯入宫殿,震惊圣母之灵,以致外廷章奏烦多,妄有猜忖,言语恶毒,欲行离间。”




       臣子们面面相觑,皇帝开口便将此案定了性,王之寀的揭帖成了废纸,张差也成了御笔亲断的疯子,郑贵妃被摘得干干净净,而谁若敢置喙,便是离间父子的罪人,百官哑然时,万历伸出手拉住了太子的胳膊,缓声说道:“汝今不必顾虑,着实将当日情况讲明,清源溯本,以安人心。”




       太子领会他的眼色,向前跨出一步,恭顺地念出事先为他准备好的说辞:“诸臣皆以眼见,我父子何等亲爱,张差只一疯人,外廷绯议纷如,是何居心?万不可陷我与不孝不义之境地。尔等切好自为之。”




       万历笑道:“太子所言,皆听清楚了?”




       群臣唏嘘,躬身齐称领诲,万历又侧过身去,示意几名皇孙上前,元孙一只手领着三哥儿,一只手领着五哥儿,孩子的目光从来骗不得人,万历明白的看到他眼中的疏离与戒备,他扶着椅背,艰难的站起身,众侍者忙不迭地前去搀扶,皆被皇帝斥退,他走到三个孩子跟前,静静看了半晌,逐渐在眼角堆出了笑纹,像一名真正慈爱的祖父般感叹:“瞧瞧朕的孙儿,都长这么大了。”




       自登上慈宁宫门前的高台,三哥儿的脸色就差得很,小手滚烫无比,恐是又烧了起来,另一边,五哥儿的手却冰凉凉的,大抵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被吓得血液不通。元孙的脑海里不停回旋着昨日刘氏于母亲的密语,领悟出兄弟三人站在此处的作用,望着眼前这双浑浊的眼睛,莫名焦虑的父亲,以及阶下身着绯衣的陌生人,鲜活的血肉正一个个变成媞媞手中的傀儡娃娃,作为其中一员,元孙忽然很想拉着两个弟弟掉头奔走,逃离这座乏味无聊的戏台。




     “太子茂龄睿质,极是孝顺,国本所关,朕岂有不爱之理,朕亦十分疼爱皇孙,尔等可看见了!”




       即使只有一瞬,皇帝带着少有的真情享受了片刻含饴弄孙的天伦,可他马上又装扮起来,威严地审视着治下苍生,元孙看着他的侧脸,皇帝每说一句,他便在心里反驳一句,你若真的关心我们,又怎会看不出我的弟弟在病着,一群侈口诓人的骗子,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不屑地嘲弄,正巧被夏日一股潮热的熏风,不怀好意地吹到了皇帝的耳边。


 




       王才人与刘氏在东宫延颈,眼见两三个时辰过去,烟飘云散,晚霞粲粲铺满了天际,才等到太子身边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地跑回来,两位妇人急忙传他近前询问情状。




    “先开始还挺好的,后来不知怎的了,万岁爷突然龙兴,缚了一名叫刘光复的御史。”




     “小臣无知妄言,惹怒了天威吧。”刘氏与才人对视一眼,心中稍定,又听那小太监嘟囔道:“这事便怪了,那官儿什么也没说……两位老娘娘,奴婢瞅着殿下也不太得意,鹤驾正往回走着,娘娘少时谨慎着好。”




      不多时,太子的行驾至了,妇人们心下惴惴,出堂躬身迎立,太子黑着脸拂袖而入,王才人率先跟过去,忐忑询问道:“殿下可好?孩子们呢?”




     “尔生的孽子,几害我全家矣!”太子回手指到才人脸上,他本算得上持重,性格里更多的是怯懦,少有如此失态的愤怒,才人不明所以,愣在当场,嗫嚅道:“哥儿……哥儿他怎么了?”




       太子在椅子中坐了,回忆得有些颠倒模糊:“他好没有眼色,父皇好意抚摩他,他却耍起性子,令父皇下不来台,还说,说什么‘闯宫者声张打到爹爹领赏’的浑话。好在他站得远,这话未让臣子们听到。”妇人相视骇愕,太子愁绪缠身,忽然吸了口冷气,惊惧道:“父皇若疑我可怎么办?”他指着才人斥道:“他这话是不是你教的?”




       才人周身一颤,颓然跪倒在地,刘氏沉默不言,也挨着她跪了,才人哭诉道:“殿下冤了妾,儿未曾对我说过当日的事,妾亦没有教过他这种话,孩子尚小,童言如何当真?圣上自有明见。”




      太子依旧惶恐:“既当不得真,父皇如何发那么大的雷霆,母妃找我们做什么去的?是要作证张差是个疯子,要百官看看我父子爷孙如何亲爱,现下看,倒好像我们诚心送孽子前去搅台似的。”太子脸色苍白,揣测起可能面临的后果,愤恨地指着地上跪伏的女子:“父皇若弃了我,废了我,你们一个个也不要想活了。”




       才人儒弱,被人这般指着骂,只会一味的哭,太子被哭声扰的更加烦乱,推了一把桌上的茶盏,青瓷跌碎,澄澈的茶水顺着地砖的缝隙濡湿了女子的衣裙,缄口许久的刘氏缓缓将目光从狼藉的地面移动到太子的皂靴、带裎、赤红的面孔上,平静地开口道:“殿下,孩子们呢?”太子忽然犹豫起来,长了几回嘴,黯然说道:“长哥儿和五哥儿我留在慈宁宫了,三哥儿……三哥儿身上不太好,正找太医看着。”才人顿感不祥,瘫坐在地上,刘氏望了她一眼,又冷冷地对上太子的目光,继续询问着:“哥儿病着的事,圣上可是才知道的?”




       太子被他问得心虚,恼羞作怒道:“国事烦多,哪个孩子没有小病小痛,我还要次次上疏请示么?”




       刘氏冷笑道:“圣上想向臣子证明祖孙间顾复之勤,维持之密,乃是出于恒情,却连孙儿生病都不晓得,臣子若当真起疑,也赖不到长哥儿头上。”她顿了顿,看着太子渐渐凝固的神色,无惧意地继续说道:“张差疯癫与否,圣上只能依靠法司供词判定,而殿下亦不曾作为亲历者,反倒是长哥儿曾同那恶人对峙,孩子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你……”太子从不曾嘱意自己的侍妾,竟有字字句句含沙射影,口舌诛心的本事,他被讽刺的面如火烧,将矛头从才人那头转移到刘淑女身上:“你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你是什么身份,谁给你的脸面,在我这里造次?”




    “妾卑微,无身份,只一母亲耳。”




       太子沉默半晌,不屑笑道:“短视妇孺,既怪我当日弃了孩子,怎不想我若真留在屋里,被那恶人打死了,你们孤儿寡母从此便能安然度日么?”




     “殿下的意思,是为了保全我们?”




       太子望着她的眼睛,稍稍缓和了语气,慨叹道:“非此无他,你是母亲,我也是父亲,孩子们这些年过的委屈,我心中一直有愧,冬日里,我宁可自己少些碳火,也一刻不曾冻着他们,处境多艰,你们要懂事,明白我的苦衷。”




       刘氏柔柔地笑了一下,于遍地茶渍中跪倒道:“妾侍奉东宫近十载,诚知一草一木皆立于危墙下,从前妾尚抱一丝侥幸,料以储君之尊,好歹做的了方寸东宫的砥柱,今日方知,为了袒护爱妃,您是圣上的弃子,不得已时,儿女亦是您的弃子。殿下深藏若虚,韬光养晦,妾深拜服。”




       太子站起身,咬牙冷笑道:“你对本宫还有什么怨气,不如直白说了。不用在此言语暧昧,矫揉造作。”




     “殿下怕早就知道,五月初四会有闯宫者入犯,特意召见两个孩子,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太子如坠寒潭,嘴角抽动着,一时竟语塞。王才人眼见着情势失控,跪行到两人中间,试图阻挡太子的怒火,以及淑女口中肆无忌惮的寒冰利剑:“这是说什么呢!殿下,她是念子心切,糊涂了。”太子睥睨着妇人,半晌,嘲讽地点破:“她不糊涂,反倒清明的很。”他反剪双手,信步刘氏身前,垂下眼帘,心绪复杂地说道:“你十几岁时便跟了本宫,彼时不过一名端水的贱婢,着实看不出还有这种气性,今日即坦诚相见,有心断了多年情分,也必知道覆水难收的道理。”




       刘氏柔亦不茹地苦笑道:“妾没有善于逢迎的舌头,也不欲做沽名钓誉的谏客,惟望日后殿下再施苦肉计时,想想方才自己说过的话。”




        她话音尚未落地,肩头骤然钝痛,太子怒不可遏地踢歪了她的身子,劈头骂道:“混账东西!做此狂言诋毁!”王才人愣在一边,半晌堪破了女子口中深意,看着东宫气急败坏的模样,便知她所言非虚,潸然仰首顾盼,只见太子惨白着脸,大声吩咐道:“来人,拉她下去!”王才人顾不得伤心,连声哀求道:“妹妹,你说个软话,告个罪就罢了,何苦这般?”




        太子抿着嘴角,似乎也在等待她的妥协,刘氏却坦然拜道:“今圣谕已明,人心尽服,罪人行且正法,无辜不至株连,东宫自此可高枕无忧矣,妾祈求殿下,今后,莫再令孩子们身处险境。”




      “押下去!”太子磨灭了最后一分耐性,厌弃地甩了甩袖子,背过身去,才人的心重重跳了两下,终于压抑不住,哀声追问道:“殿下,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随侍的两名内臣已架起刘氏的胳膊,刘氏挣扎着哭道:“姐姐,照顾好我的孩子。”


 


 


       五哥与元孙被送回来的时候,已悄然月上云头,玉绳低转,他们捧着慈宁宫里尊贵的帝妃恩赏的甜食玩物,疲惫地倚靠在骄撵中,乳娘陆氏探进半个身子,将五哥儿从元孙怀里抱出来,元孙困得耳目迷离,恍惚中看到她的双眼红彤彤地肿着,心中袅袅升起一朵疑云,他皱了皱眉头,侍从将他抬回寝室,囫囵整理一遍,便倒下睡了。




      乳娘将五哥儿放在他的温床里,一整日的颠簸令他的眼皮沉重地似灌了铅水,他今日领略到了慈庆宫宫墙外的锦绣世界,琉璃金顶似层峦叠嶂的峰,广袤壮阔,威严肃穆的景物和人事在孩童白纸一般的年纪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印象,那名身着黄衣的老人,送了他许多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他还来不及细看,便被一群人教导着谢恩,慈宁宫残留着万历皇帝生母孝定太后生前常焚的檀香气,檀香又熏染了五哥儿的衣袖被带回了勖勤宫,五哥儿吮着指头,那香气便从袖口一股一股溜进鼻腔,他睡得意识朦胧,更不知是梦是醒,不知身处何地,一滴温热的水砸到他的脸上,五哥儿迷离地睁开眼,看到了母亲。




    “娘,我在哪呢?”   




    “别怕,在家了。”




       五哥儿眨了眨眼睛,又说道:“娘,你今天去哪了。我带回好多吃的,留给你的。”那边的女声停滞了片刻,轻声回了一句:“娘要走了。”




       没等孩子继续询问,刘氏俯下身去,亲了亲他的额头,他还是如此幼小,皮肤保留着婴儿初生时的光泽细腻,仿佛轻轻碰一下,便会像冬日的雪绒化在手里,刘氏的第二滴眼泪甚至不敢再落在他身上,孩子还想再问,却先一步被没顶的睡意侵占了意识,他闭上眼睛前最后一抹景象,是母亲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的袖子起初被他攥在手中,随着她的离开,那身沾了露水,冰凉柔软的织物顺着他的指尖滑落下去。


              


      当晚不知是何时辰,才人推开慈庆宫荒废的书房,无声看着跪在地上女子的背影,又不知过了几时几刻,才艰难地开口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灰尘飘散的空气中,刘氏抬头望着那副老旧的孔圣先师像,两个孩子曾因为龃龉被他们父亲关在此处罚跪,在那之后又被她赏了一顿手板,刘氏想起往事,笑得既温柔又悲凉:“姐姐,你能从张差当日的衣着,看出他从前做的是何营生么?”




       王才人疑惑地摇了摇头,忽然怔住,面如土色,刘氏自顾说着:“殿下情急之中,开口便道他是砍柴的,若不是殿下有拨草瞻风的能耐,便是一早知道当日将有变数发生,十几日前突然出现的老公,正巧被长哥儿看到与殿下在交谈,恐怕就是贵妃那里出来的叛徒,前来报信的。”




      才人觉得双腿发软,颤声说道:“也不尽然,你只是猜测……”




       刘氏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打量她一番,忽慨叹道:“我生了疑窦,便少不得以小女子之心揣度君子胸怀,姐姐,皇爷与贵妃要向臣子展示天家和睦,三哥儿即病着,只叫另外两个孩子去也是一样的,圣上若知道,怕也不会令哥儿生着病在风口里吹着,他虽轻视殿下,对待孙儿们却还有些天伦之情,倘若哥儿的病因此大了,外头的臣子,岂不是又有了批鳞的借口。”




       才人听得心肠白转,目光里满含挣扎,见她仍不信,刘氏扭过头,喃喃自语起来:“贵妃娘娘走了昏招,反而帮了我们,圣上短期内,大概不敢再提令福王回京的事了。”




       才人的掌心已凉透,略走近些,压低了声音,方道:“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刘氏笑道:“殿下欲死我而后快,我也不屑觍颜求生,东宫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无非是有个不被圣上属意的生母,我不会令自己的孩儿步上后辙,不如借此机缘,给孩子换个得宠的母亲,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说罢,微微侧过头,端丽的脸上少见地泛起一丝促狭,才人望着她良久,叹道:“你怎就不想想,孩子愿不愿换。”




        刘氏转过身,眼中原早已滢然,她握着才人的手,继续说道:“朝承恩,暮赐死,这是身为妇人的命数,并无可悲,我如今让这天来的快些,让殿下对孩子们的歉疚与顾念多一些,或许就能在这深宫中换我孩儿一线生机,这些年折了那么多孩子,姐姐,我实在是害怕。待他长大,会明白我的苦衷。”




       刘氏闭上眼睛,泪水滚着月光落下来:“但我实在不放心……”才人倾身环抱住她,感到她的泪水簌簌打湿自己的肩头,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像是说给才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真悔,从前对他百般约束管教,剥夺了一个孩子该有的自由和关爱,现下又要欠他一生……”刘氏哽咽着,恳切地说道:“姐姐,替我好好抚育他,他若不愿读书,不愿写字,便由他去吧,长哥儿是个好孩子,我希望我的儿能像他一般,快乐无忧。”




       才人怆然苦笑道:“长哥儿十一岁了,识字还没有五岁的弟弟多,你也愿意么?”刘氏亦笑着回应了她的安抚与宽慰:“愿意的,只是五哥儿爱食甜食,姐姐此处要多留心,莫让他贪食坏了牙。”




       平日沉默寡言的女子,滔滔叮嘱着孩子衣食起居,她来的时候,只是一名髫龄年华的小淑女,等待她的不过是无尽的深宫寂寞与安乐堂的一抔灰烬,太子某一日压抑后的醉酒,令她孕育出了这段短暂的缘分,在人生所剩无几的光阴中,微尘飘散的陋室里,不厌其烦地托付着琐事,夜莺悲啼,门外传来客氏的催促声,才人张皇地回望一眼,抑不住哭声,搂着她说道:“妹妹,我该走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刘氏低下头,在她怀里虚弱地叹了一声,缓缓说道:“我方才出来的时候,孩子拉住我,恐怕胳膊露在外头,姐姐少时过去,再替我帮哥儿……掖掖被子吧。”


 




       梃击案最终以张差赴西市辙死告终,他临死前还在控诉:“同谋做事,事败,独推我死。”锦衣卫封了他的嘴,数百人观看着这副血肉之躯被剐成了骨架,嗤笑着他的疯子一般的哀嚎。




       庞保在狱中待审,某日提牢巡视,却见他身首异处躺在铺盖上,一旁则是奉了密旨的锦衣卫。




        郑氏遣人往东宫送了数批珍宝字画,古老陈旧的亭台楼阁覆盖上金翠外漆,清苦的东宫渐渐变得灿光熠熠,兰麝飘香,似乎国朝的储君居所本该如此,又似乎格格不入。




       两个卑微的小火者抬着刘氏冰冷的尸体出了角门,据宫人口语相传,刘氏失太子意抑郁自缢,乃最见不得人的死法,身后事便一概从简,只得柳木棺一口,清油二十钱,草草葬于西山。



评论
热度 ( 135 )

© Aleko-东南沿海猞猁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