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鸢操】世间【1

“世间被人偶师傅放进了人偶箱里。”

“世间,被放进人偶箱里了的人偶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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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古都环山,况又离南边太近了些,夏季不免暑热。时正过午,外边街上莫说本地行人,连那些向来不怕寒热的好兴致游客都少了。只是这样的温度总像是不能传到神社的室内来,不知是梁柱有灵日久生凉还是主人家弄的什么小把戏。

陆离坐在和室和回廊交界处的半扇拉门影子里,膝上横着方才随手变出来的琴,探身看榎原抱了好高一叠绘马牌子进来,还腾出右手捎带了一册记事本。她手下有一记没一记地弹着弦玩,榎原惜中庭的地,回廊本来窄,身侧拉门上小半面都是太阳印出来的草树影子。

家常打扮的神官走进室内来,把绘马放了一堆,就打开本子开始记那些各式各样的许愿。这本不该是神官的事情,奈何这野狐狸把神官和神明的事都揽在一起干呢。陆离这样想着,自觉有趣。

手下换了个调子,听得出是那首鹤唳,只是和琴曲子居然被她挪到七弦琴上弹这点出奇。原本乌有的琴不知是幻化手法高还是摆弄的技术精妙,音色竟能赶过常琴一两分。陆离眯着眼睛看庭院里长成一片的野草闲花,和榎原一句两句地搭话。

-那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走着走着兜了回来。要按你说法,也是一场因祸得福。

-教我琴的和我把名字写了给他的原是一个人...性情有那么一些子检非为使气,但总没那么不变通和任侠。

-大概来说是什么样子呢,换了他放进松之廊下那一出里,想必不会和高师直斗一时之气,只是最后结果大概也没办法好几分。

-君子可欺以其方嘛。

到后来榎原手上事情做得入了神不再来问,对话便消散在凉爽平静的空气里。琴谣曲的调子快半拍慢半拍响着,她不怎么下心思地轻轻唱词,本来意在多少带个节律起来,其实多半像是拖沓不留意地念着。配上榎原那边时不时传来木板磕碰的声响,越发像存心哄孩童入睡的故事。

-说谎呢,铮铮....还是真心.....。这样唱着,把呢字拖了三拍子出来。

看着庭院里再明白透彻的夏季日光,忽然就有些不知何来的疲倦。她想,说起来,野狐狸与我两个,倒还是从最早先起就晓得彼此底细,也是从那时候一路认识过来的。——————————————————————————

这个国家说是万世一系,实则历史并不如何地长,也没有她后来在别处所见那般艰难。故而被后世视为久远之时,平心而论也不过是早已有史可计的年份——然而只模模糊糊知道有人世的精怪来说,和开辟之初也没什么区别就是了。

毕竟世上最能理直气壮不通人事的,除了天地灵怪,便是童稚。还没名字的小姑娘和还不知除了冒名顶替的名字之外该叫什么的野狐狸,正好两项都占了个全乎。于是后来她用不上多久就全知道了狐狸的来历:

进山的修验者(也即所谓山伏)依例会在第一年收到由某处灵山派来的管狐,那是种长毛小兽,身体比例像貂鼠,却有副狐狸模样。体型极小,能钻进粗竹管里携带还有宽绰,故而有了这个叫法。因为并非自成一种而是用什么方法炼造出来的半人工体,算不得精怪也算不得兽类,故而....就算千年百年,常常也不过是在几代修验者手里传下去而已。

制作时天分有限,况且哪有人愿意手下差使的东西比自己还厉害,于是管狐自身往往成不了太大气候。

而我呢,狐狸满不在意地说,算个异数。

他说这话时一眨眼就变回本相,坐在落叶和青苔上的,从有些单薄的少年变成了一只比松鼠稍大些的狐狸。皮毛长而细软,作浅金棕色,胸口肚子灰白,耳朵尖还翘着一撮颜色略深的毛。

这回两人间的平视忽然就变成了狐狸的仰视,女孩儿看着那双浅色的蓝眼睛,发现这一点倒没有变。

狐狸抬起后爪挠挠耳根,接着讲下去:

约莫是派送狐狸的时机有些差错,本应接收管狐的那位山伏等狐狸找到他没半日就死于时疫。照例说,狐狸本应该就此返回。

“然后...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他那时候已经没法说话了,”狐狸变回了原先那幅小山伏的样子,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长发扎在背后。而语气和神态都带着某种平和的淡漠,像说着不相关的山禽野兽的死亡。

其实他在这方面也和我差不多,都对人和人的情感规律不那么熟练,女孩儿默默想着:他是从原先来自的,作为似是而非的动物的那种面对巨大情感的压抑,而我来自的地方根本没有过这么大的冲击....除了给我这件衣服,使我来到这里而我又在死里逃生之后没多久就无可挽回地忘记的那段过去之外。

“我们什么交流也没有,我蹲在他望得到的地方,他一直看着我,没能说什么话,直到外边到了中午,日光最盛的时候....才不看我了,我又等了一小会,才知道他已经死去。”

野狐狸睁着那双像水面倒影里天空颜色的眼睛看她,这样说:”那时候我没能从他的眼睛里读懂什么东西,至少没懂到能告诉你。过段时日或许会懂的吧。“

”我那时只看出他不舍得。”狐狸说。

-所以后来就冒名顶替了他的名字和相貌,还有他那一大箱子纸卷。我最近才知道那是些书,关于法术和其他的都有。他应该挺用心的,抄写的字迹那么工整,保存的也好。多少年了,只在边角上长了些绿霉。

“本来该他学的,我都跟着学了下去。现在山伏是我了,只是眼睛不一样。”狐狸又变回了狐狸,跳到女孩子肩上借此避免仰视,还轻轻甩着尾巴尖,“只可惜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过。”

狐狸低下头去,她看不清有没有显出难过的样子。

“那么,你呢?"狐狸倒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赶忙变回人去和她并肩坐着,歪着头,有些转移话题嫌疑地这样问。一直藏在深山里的野狐狸,连人到底该怎么如常举动都不晓得。问人话的时候还是会歪转头,拿耳朵正冲着对方,仿佛这样也能听出话里的风吹草动。

我不知道,她倒答得半虚半实,她只记得有个住在天上的阿娘,有一些彩衣堂皇的人影子,有折扇样优雅工整而难知内里的许多话,但她也记得自己早知道过再不能说起想起那些。

“只记得这件袍子是人送的。”这样说着,也难在脑海里一川碎片中捞出这件事的脉络。

“这样啊。”狐狸满不在意,“我早有些看出来了,袍子按长短也并不很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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