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鼓(3

“是啊,之后他就是你师父了呀。”

天光还早,不急着料理正事。

庙祝烧了点水先凉一凉,坐在窗下一堆篾条里编篓子,还很好脾气地解释问题,不过最后水不开了立即把小鬼赶去洗澡。
没多久小徒弟换好了衣服跑出来,不知道该干什么。小心翼翼坐到板凳另一端又觉得哪里不对头,遂偷偷蹭过来一点开始问东问西。
“阿姐,”头发还没干,支棱了一脑门子。眼睛黑亮亮的,总算有些小孩子样了,“我师父他....是道士吗?”
坐得挺近,能闻到陆离衣襟上散出来的黄柏木线香味道。庙祝不知察觉与否,没作动静,手里只顾继续往那半个篓上别竹篾条子。
“你看呢?”
“.....模样倒是有点像,可气派不一样。”
她抿抿嘴,从身边摸起半把剪刀把篾条上竹节位置削一削,“那像什么?”
“倒像是哪里的老爷。”
陆离听着这句,抬头笑吟吟看过来,只把小徒弟慌得往后一缩,只怕又要招戏弄,
“他呀,他是.....”
“什么?”
——山精树怪野狐老狸,亦或面前这人的分身,说起来都通,却又全不像。
“他是灵官呀。”
“........灵官?!”
小鬼早就晓得这里是个庙没错,也是,哪有妖怪会进庙里的,可是......
这一惊不小,倒又有了点要逃跑的架势。
“好啦好啦,吓得什么一样。就是这座庙里的朱天灵官呀,以前别的地方也叫过朱天菩萨,总不是害人的吧。”
...真是神仙?
天色一点点亮上来了,庙祝编了两圈篾片,把小徒弟撇在原地起身去做殿上的事。汲井华水,换茶,擦供桌,在炉里点起三炷香来。

前些日子烛架上积下许多蜡泪,她正寻思着刮下来再熔了做蜡烛时小徒弟倒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陆离看看那一架子沾满灰的烛泪,又看看身边个儿才到自己腰的小徒弟,只觉得事陡地多了起来。

“阿姐,那么我们这个庙.....到底是和尚一边的还是道士一边的?”

-还有,我以后要怎么叫你?

她伸手揉揉小徒弟还湿着的头发,

“我的话随你阿姐呀陆三娘呀什么的混叫去好了,不过神仙可不是这样分的。”

这么说着,搭住肩头把个小徒弟挽过来,示意他坐到正殿门口那张放着签筒的桌子边去,自己就一倾身靠到桌上:

“正牌的神仙—像我这种野修行,如果自己立个庙,就是不正牌的了——差不多分几类吧。虽然说这些你师父后来早晚要教你,不过我先叨叨一遍总不会多出事情来。”

-以劳定国,就是说,花了大半辈子,做了许多苦工,才让天下平定下来,大家有太平日子好过了,所以要谢他。

-以死勤事——其实做的事和刚才那种差不多,不过运道差,大计不成把自己也搭进去。不过再这么说毕竟用心在那里,像文丞相....

-啊,不晓得吗。岳爷呢,岳爷总晓得吧。岳爷就是这种啊。

-能御大灾,能捍大患,就是说....只要能消灾解祸,于民有恩的都行。差不多这么个样子。

法施于世什么的,反正先生会教你,我就不误人子弟了。

“那我师父呢?”

小徒弟仰起头来看着她,到底还是孩子,在尘土里滚了那么久,站起来眼睛还是晶亮的。陆离叹口气,说;

“他啊...”

倒霉得过了头,年灾月厄还不认命,是第二类吧。

“那...那不是和岳爷.....?”

是一样没错,陆离稍稍垂下眼帘来:

虽然说分了这么多类,而且就算大体相同,每个人也不一样,可是并没有什么高低好说。当时当世,总有大势顺逆之分,事也有成有不成。

都是英雄啊。

这么说着忽而想起什么来,于是话题一转

”你以后总要出师的,再叫黄九九,多不妥呀。“

“要不改了叫重阳吧。”她注视着不明就里的小徒弟这样说“也像个学道人名字,况还挂着来处,不算忘本。”

无论是后来刚刚开始学着做法事,在那些道章经忏的空格里补上自己名字的重阳,亦或以后渐渐能独当一面了的少年,还是之后那个对人事对鬼神都只凭血气和技艺蛮干,唯望立起名声好寻安身处的游方道士重阳,都时常想起许多事才开场时候陆离这句话和那双让人觉得似是而非,不知道该说像妖邪还是其他什么的绿眼睛。

尽管有段时候难免想着这算什么破名字,到底还是一路用下来了。

然而当时陆离说完这一句话却没停顿多久,目光在空中飘了片刻马上落到小徒弟那件短褂上;

“今朝逢集,我去买些线来做烛心,也再量几尺布好备换洗衣服。”

重阳见她数出些钱,回头叫自己庙里好好待着,别再往外跑。

——本来还要说也别去烦你师父,不知怎地忘了。

等她回来,放下线和布,拿起顺道带回来给重阳当午饭的烧饼却寻前顾后不见小徒弟人影,脑壳里当一声就想起忘了的那句话来。于是往里转,走到院里正望见书房有人影,便轻轻走去,看他又要闹什么名堂。

陆离站在门边往里张,却见他师父正教重阳认字。

庙里的和带来的文案叠好了放在周围,中间腾地方展开张粗黄纸,满张的人手足刀尺口,狗牛羊九千文。

大些齐整些的几个,认得出是灵官字迹。至于那伙满纸横飞的墨团,不用说也知是小徒弟手笔。其间还夹杂几个怪模怪样的,看来是手把手写过,而眼下嘛——

重阳整个人几乎凝成个木架子,怪别扭地绰着笔,小心翼翼摹画。灵官站在边上,一手扶桌,微微向前倾身。饶他平日那么笔管条直,这回却连袖口沾了好大墨点子也没留神。

此时日头正高,光穿过树影和窗棂,在纸上映出浅淡的投影,和笔尖即即离离若即若离,加以孩子脸上那份屏气凝神,倒有些矇昧初启的味道。

而陆离视线一转,瞥见重阳笔下终于挣出墨团的雁影和菱花格子,刚刚才上来的感慨就消了,换出嘴角几分笑来。

嗳呀,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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