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虚词(完结整理版

【呜汪终于在豹子娘娘忍不住祥瑞我之前写完了
云间鹤背上,故情若相思。
时时摘一句,唱作步虚词。
——引
(道教的故事真是温柔啊,西王母大人也有小姑娘的时候,也遇见过意气风发的少年,后来她给刘彻五岳真形图的时候是不是从那个皇帝那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呢。)
(无关道教,有关雪豹,年轻人,马,雪山和其他)
【步虚词是道士在醮坛上召请神明时,讽咏其来历故事所采用的曲调行腔,传说其旋律宛如众仙飘渺步行虚空,故得名“步虚声”】
"所以说,你啊,"
那个少年撮了点练籽喂栖在怀里的凤凰,然后拍拍手上果皮,一抬手摘下长喙鸟类样子的傩面:
“为什么到如今还记着他呢。”
如果下定心意要找了,你还找不到他吗。或者如果要忘,那么久下来也该全不记得了啊。
少年人这样说,他眉目不过十五六样子,长发却全白。挽个混元髻,一身深深浅浅晕染了青蓝的便服,赤了脚盘腿坐,像个小道士——怀里却抱了只毛羽绚烂如同蜀锦的凤鸟,若无其事地盘腿坐在初秋琉璃颜色湖水上空。
身轻体健似小童,青衣虎尾鸟面,
云是东海上阳气化生——这位啊,就是人间所谓木公了,也即东华文昌司命大帝君,如果按那些修道者的尊称来说的话。
而他方才对之说这句话的人呢——
三十许年纪模样的女神有略有些像外邦人的挺拔鼻梁和大而澄明的琥珀色眼睛。她系一条抹额,白玉错银的花纹让人想到猛兽眉间的斑斓,长发略鬈,披在肩背而也有几缕搭到前边来。
浅淡艾叶状花纹的白色衣裳层层叠叠,衣裾下却探出段白绒绒的雪豹尾巴。
“人面,蓬发戴胜,豹尾虎齿而善啸”
即所谓西王母。
“依你那般反天救物当然能找到啊。”她说,“但是,我也觉得…”
“从我第二次去见他之后,我知道我要找的,大概就不是他了。”
高原自上而下蓝彻的天空下,雪山环抱中的湖泊上,原也是有风的。鹰隼模样的青鸟在高天盘旋,而她略笑一笑说——
一开始是这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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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有着雪豹尾巴的神明还是孩子,按人间年纪折算不过十四五。那时雪线比现在低许多,中原的国家还没和这个区域接壤,当它只存在于神话。
那个还穿着白毡袍的女孩子自然不认识中原的人和他们的车马了。于是那赶车的人便不免枉受一场虚惊
-四望无人的雪地里怎么冒出来个一身白装束的女孩子,像被生人闯进所居山林的野兽一样站在车前,好大声问话的时候露出来牙齿也像虎豹幼兽。
-况且所用语言全然听不明白,再一打量女孩子身后竟有条白绒绒尾巴。
-最后还亏得车上那个年轻人解释来意。
“啊,是这样吗?”作为神明,她听得懂天地,人间和鸟兽的所有语言,但这个年轻人和他说的话都是陌生的,大概是因为衣服上那些盘绕的黑色红色,那双深颜色的眼睛和他乘之而来的车马吧。
当日东方风来满眼春,年轻人告诉她重重群山外边还有平原,湖泊和街市,他从仆从手里接过缰绳一匹匹告诉她那些马儿的名字和材力。他说以它们的速度不需多久就可以横贯山川。
他的语言真是多礼了呀,要透过枝枝叶叶的修饰才能看到意思,眼睛却真挚而明亮,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那时此世和彼世还是一体,没有人用敬畏或厌惧拉开距离,甚至没有异类。
然后呢,她带他去山谷里看成片的桃林,山外的果树在这里蟠枝腻叶长成妖魅一般,枝杈五六人合围。小童儿眼睛晶亮,穿了豆绿衫子蜷在叶子下边,一探手揽个桃儿就溜下树跑掉。
天池解冻三千回,桃儿就熟一次。她说,轻描淡写地,神明的孩子不知道人间把什么叫做年岁,雪山后边也没有春往秋来。
“这小家伙啊,前次就来偷吃了,看他是我哥哥那儿的岁星童子,我才没撵他。”
年轻人眼底有隐藏不了的感叹和惊奇,只是那时急着说话的女孩子完全看不到。
“我哥哥叫倪君明,住在东面好远的海上呢。”她说“青鸟说这片树本来是夸父的木拐变的,我不知道。”
——于是年轻人问她到底是哪方神明,所掌何事。女孩子还是微笑的,望着雪山顶峰如同虚假一般的白色:
天厉,五残,四方刑杀。
‪一时‬间高天上风声陡然烈烈。
看见那双黑瞳仁里的光近乎凝滞了,她说——当然啊,其实增减盈亏,都是我和哥哥校正的。天道是周行不衰的呀。
没有不会消逝之物,阿娘和我也本是一般。她把白绒绒的幼豹尾巴盘到膝上,消了笑意说,每一代的西王母,时候到了也都会死去。
那时现了真形,便是雪山的艾叶豹模样。
——精气还了天地,血肉经青鸟还了一山的鸟兽,但一场风雪后岩涧里老豹子骸骨皮毛下边就会又有只幼豹探出头来。
如是周而复始。
少年人的神色便很难解了,大概是早知如此却也忍不住为之慨叹。
而她呢,那时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什么,摘了个桃塞到他手里,拉着他就往天池走。尾尖雪白的长毛还轻轻摇着。
后来啊。
那时她让云雀和鹤鸣叫出曲调,乘了白龙与他比试车驾快慢时多拉紧三分缰绳好让他回去能高兴许久。让青鸟去山顶舀了玉浆,起身举杯奉那少年人,便唱:
白云在天,山岭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勿死,尚得复来。
——天上漂浮的白云,原都是起自这里,毕竟昆仑是这片大地的气脉源头啊。而这昆仑和你的国家之间绵延着遥迢的路程,其间还隔着山和河流。请一定不要像你们那边事物的迅速变化一样转瞬老死啊,那样你以后还能到这儿来。
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合宜什么是失礼,只看到年轻人怔一怔,接着也举起酒杯以有些腼腆的样子开始唱出词句:
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我将来回到我的国家之后,将会尽力治理天下,等到我的子民都得以生息,
——那时我就会再回来见你。
大致三年就可以完成了,少年人眉梢眼底都铺了一层笑意,见她鬓角一缕乱发被风吹得遮了眼睛,于是抬手帮她捋到耳后,耳廓是冷的,指尖却温热。他像要立言为证一般望着高天的青鸟和山巅积雪的光芒,放大了声说
三年之后,我就会回到这里了。
那时候这一季的桃子还没该落吧,她兀自想。
后来少年人返回的车驾卷起雪尘一路远去,直到连鸾铃声都无法分辨。而那以后——春往秋来不计年,山头明月前前后后圆缺二三百回,就算是神明,许久前的记忆也会渐渐风化。但后来每当看见夏季天池和如同有了坚硬洁白形体的夏云,她都会想起那天半扬起脸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昆仑是个让人很容易就没了时间概念的地方,女孩子等着等着忽然就发现从前躲在冰塔后边偷偷看她走过雪地的小儿现今也成了父亲。
她再也记不清楚到底是过了几年,只怕是迟了——这样一想,不由得也急了,于是顾不得青鸟劝拦——
既然他不回来,我就去寻他吧。
后来有诗人写了这样的句子:穆王何曾还,八骏骨沉埋。
而当日西风吹了三天三夜,京城开始下雪。
体型接近传说中鲲鹏的金雕在朝殿前滑翔而下,护卫都举起了弓箭,因为那样巨大的羽翼投下的阴影宽广得如同不祥本身。而天子坐在丹墀上的漆几后边,示意他们停下。他眯起眼睛,借着灰白明亮的天光看见了跨坐在巨鸟肩上的身影。
那猛禽低头把喙叩上石阶,女孩子几步跃下,一层层走上有着美丽花纹的阶梯。罡风烈烈从身后来,而她脚步轻盈,尾梢翘起了弧度。
还是当日天池边的样子,天子想,尽力去看那双琥珀色瞳仁里映出的跃动灯火——他已差不多过了中年,盯着不近的地方注视时看不清细节。
毕竟时间一不小心就和神明与人都开了玩笑,这中间过的早不止三年。
——你也会老去的吗。
少女模样的神明抿紧嘴唇,牙关也仿佛衔住坚硬的冰雪般咬了起来,仿佛跌落在不熟悉的地方的山兽。
毕竟是“司天之厉及五残”的西王母,她凭直觉就意识到了——面前这个人已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留在人间。
但为什么一切能变成这样,本应该不一样的,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要结束了?
你答应了我的,少女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以至于接下来那个问题引起一片哗然:
期限早就过了,那么,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她说——这里有什么值得你就算变成这样也要留下来的东西吗。
天子放下手里那管笔,露出了想着如何解释事物的神情——这一瞬他看起来像极了最初那个面对一片水碧的高山湖泊坐下,向穿白毡袍女孩子讲述东方八万里外城郭人事的少年——他略微笑了一下,说:
回来之后,我发现再也来不及出去了。你一路东来想必也看见了,江河和山岭,以及其间的农田民居和城市。
而我是它们的管理者,我不能丢下这些——他说,意识到这次也许无法解释得那么明白了,而女孩子定定望着已显露疲惫衰朽样子的面容,仿佛决意要再找出面前人少年时的模样。
“西面的山岭比这里更加辽阔,为什么这里没有管理的人那么一会就会乱呢?”
周天子作个手势制止殿下的骚动并示意屏退,用相似的平静语调说,
在这边,事物生灭兴衰都是很快的啊,
近的事纷至沓来,快得不及应变,远的也只能想想了。
他回忆起另一种如同天河流转般从容的时间,那些默然高耸的银白山岭,山谷里的桃树长成盘虬卧龙,花朵一度开落人间便是若干月,他吁了口气,瞥见柱子边上还缩着个方才走得慢些的小内侍,便差去取那个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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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的少年抿了抿嘴角,把手伸进凤凰丰满的羽毛下,
那么....盒子里的东西怕不是致歉的礼物一类了?
不,她笑,捋开挡住视线的鬈发:“是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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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门抱了锦盒来便忙不迭告退,小跑般出了殿堂。而天子在略带昏黄的明亮灯光下打开盒盖,里边是长形的白绢包。他取了一个展开,女孩子注视着,仿佛要借此铭记在自己先前“世界”范围外的什么。
于是马的头骨就无可置疑地显现在灯光下,时间是最能给事物染上颜色的东西,头骨因陈旧显现出蜡黄,大抵被掌心和衣袖摩挲过许多遍。
包着白绢的头骨四个四个叠了两层,她的视线越过它们,想起了最初拉着韶车一路奔驰横贯大地的八匹辕马。
越过竖立的车轮前进,像飞鸟般前进,像奔流般前进,踏着影子和光前进.....那样善于奔跑的生灵,如今这又是被什么追上了呢。
“我的马都不是累死的,都老死在镐京的马厩里。时间对它们仿佛要快许多。”
“等它们都局促得久了几乎忘记了奔跑,我曾经——说不好那时候正是约定的年份,但我现在也记不清了——在夜里像要逃难一样支开了所有的人,换过衣服,叫一个哑巴给我套好马.....”
“但是那时我登上马车,把半夜的时间花在用两个相反的理由和目的劝自己上——然后,天子又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出现了,一如从前任何一天的重演。”
“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敢这样试自己,也知道了有的东西,像马,不能让它们等;有的事,像我原来以为的,为了安定天下必需的时间,是我不能等;
—而其他的什么,也许是年月,也许是特定的年纪和当时当世的心境,是再等也不会回过头转回来了。
我本来知道的,她想。人从某一年开始就不是为自己活了,而是作为支点撑着其他什么,也许多也许少。那以后就不能也不会想到走脱,仿佛变成了一栋建在淤泥上,正在下陷的高楼的底柱,直到自己也没进地面下。
曾经是那个只为‪一时‬游兴驱车西行的少年的人见她还怔怔出神,轻轻吁了口气,说
大概就这样吧,再多的,现在也不知怎么向你解明了。
女孩子没再说话,深深凝视了许久,想要模仿方才那些人的样子不标准地拱手拜他,却终于没动作。于是便像追寻目标落空的山兽般转过身,踏着罡风和又下起的鹅毛雪,步下阶梯走去了。
于是片刻后一直在阶下侯她的金雕展翼飞起,如同升腾得过快了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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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那次刘家皇帝来请你如何就去了,曼倩后来告诉我,我还当是他偷了桃子又随便拉几个会讲道理的去跟他变把戏。”他说到这里免不得也笑了,手下挠着凤鸟胸腹短毛:
-到头来还是想着也许能再见到有几分相似的人吗?
“不然何苦赶这个热闹,当时也就觉得皇帝那副心气很有些像他,”她被湖面波光晃得略微眯了眼睛,神态里某种‘既然如此不如平心静气’的模样像极了没找到猎物的大猫。
这样一提,不免就连带想起那次经历来:
-那位汉家天子起了几重金玉锦绣的高楼,说神仙见了这些,至少也免不得停了云下来观看。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让她无端想起花海子边上张罗网捕鸟的人。
-问道那时室内香烟烧得极浓,连空气也弄的影影绰绰了,她就是隔着这影影绰绰瞥见窗缝里曼倩窥视的眼睛,即兴说了句闲话,没想到一房的人就异口同声感叹起仙家日月长起来。
-后来方士们都说没想到比起西王母来上元夫人在劝皇帝虚心求道上竟反热心许多。她却知道阿环是被那皇帝一副天道和天下都握在他手里一般的样子气得不浅——如果是从前那时,我自己表现料必差不多。她想——但是现在连生这个气都觉得无可无不可了,原来许多年下来,心境毕竟会变的么?
“若一定要说,总还是有几分像的,然而就算差了毫厘到底也差出去了,不用说这许多。”她笑
—到现今,连我也不晓得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了。
“大概总是当时当事的缘故,这样下来,岂不是什么都变了么?”少年微笑着这样说,同时放开了手——
于是只见那凤鸟一掠翅滑翔下去,五色羽毛被阳光照得鲜明。
-鸟儿在湖面上盘旋了几圈,接着便借翅下回风渐渐爬升,终于掠过二人面前,越飞越高,直没进那如同深潭倒置般霁蓝清彻的天色去了。
-而阳光一例明亮,雪山凛凛然洁白静默,仿佛连这二人都算进世外千百年旧景。仿佛那一场故事,只是另一个转眼数变的世界里某一段随风飘来的歌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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